◈ 001他的霸道

002再遇見他

京城剛下過一場秋雨,空氣中還帶着潮濕的水汽,皇城地面上積窪了不少水坑。

一個高大的身影腳步匆匆,被身披烏甲的侍衛簇擁着從中路的庭院走過,鹿皮皂靴踏過水坑,污水盡濺在他麒麟袍下擺。

正洒掃的宮人見到他皆紛紛跪下迴避,彷彿是怵懼於來人的威嚴與冷酷面容,直至他身形消失在遠處才敢爬起來。

——肅王進宮了,剛才一瞥似面帶怒意,是又跟陛下生氣了嗎?

宮人紛紛猜想着,聽到內侍高唱:「肅王到。」

太監嗓音尖細而高亢,唱到一聲接一聲,在平靜的皇城上空蕩出迴響。

中和殿半掩的沉重宮門被推開,肅王快步來到御前。

「——陛下何意。」

他略帶凌厲地望着御案後的少年皇帝,不但沒有行禮,不悅的聲調中還帶着質問。

趙鈺染批紅的硃砂筆就微微停頓,好半會才撩了眼皮看來人。

眸光轉動間,看到身姿筆直的肅王和往常一樣氣勢逼人,若不是她身着龍袍,他反倒才更像是帝王。

她唇角勾了勾,丟下筆,從御案後站起身。寬袖逶逶掃過案沿,金色綉紋光華微瀲,肩上五爪盤龍獰嶙,代表她一國君主的身份。

她並沒有走下台階,就那麼定定站在台階之上,與露出怒意的肅王視線相對。

肅王宋銘錚,是滿朝聞之變色的驍勇大將,曾救她親征的父皇突圍,以三百兵力大敗對方二千人的圍攻一戰成名。

那年他十四歲,父皇認他為義弟,成了八歲的她的異姓皇叔。

她父皇待他如親弟,病重臨終前托他,要他輔助她登基為皇,號令天下。

可結果呢……他發現了她是女兒身,又掌了攝政大權,企圖掌控她和這個天下!

趙鈺染打量着他憶着舊事,在他憤怒的視線中輕笑一聲,語氣帶着嘲弄:「皇叔這是在生什麼氣,侄兒哪裡不對,皇叔明說就是。」

宋銘錚聽着她的笑聲,眼中有寒光一閃,朝值守在殿里的內侍宮厲聲喝道:「都滾出去,關門!」

宮人被嚇得當即惶惶退下,沉重的殿門吱呀一聲就被關上,殿內霎時就暗了下去。

趙鈺染對他這種妄為也有了怒意。

他總是這樣,總是凌駕於她之上去發號施令!

宋銘錚將人趕走了才再定定看着她,說:「陛下昨夜灌醉我,就為了換來這些?陛下為了將我送離京,親身上演一出美人計也是不容易!」

他出言相譏諷,趙鈺染更加不痛快了。何況什麼美人計,不過就是為了打消他的警惕,靠近他,給他多端了幾杯酒。

他果然是最知道怎麼能讓她生氣,女兒身就是她致命的弱點。

她臉色沉了沉:「旨意已下,肅皇叔即日離京。」

他同樣神色陰沉,但似乎還在隱忍什麼,淡聲說:「西北還不到我親自去的程度。」

趙鈺染聞言抬了下巴,居高臨下地示威:「所以肅皇叔這是要抗旨?」

回應他的聲音冰冷無比,宋銘錚雙目大睜,突然就邁步上前。

他人高腿長,不過幾步就衝到她跟前,她下意識是要避開,卻是被猛然一手攬了腰,連下巴也被他掐住了。

「旨意?!」他氣得眼角赤紅,咬牙切齒地說,「你昨晚灌醉我,趁機發落了司禮監數人,就是為了把我丟去西北?」

「你為何不直接也把我發落了!」

他摟着她的腰,那纖細無骨的觸感,顯出她柔弱的一面。她究竟知道不知道,沒了他在朝中,多少人會對她虎視眈眈!

趙鈺染被他掐得疼,但知道自己的那點拳腳功夫對他這大將也不會有效,只冷冷看着他,似笑非笑。

「皇叔勞苦功高,朕哪能發落皇叔,這豈不是要讓在西北的將士們心寒。」

宋銘錚被她話語里的鋒凌刺得手都在顫抖。

她到現在還是認為自己會篡位是嗎?

「我真要這天下,何必等到現在!」

他語氣低沉得嚇人,冷厲地盯着她精緻的眉眼。

一個皇帝,是女兒身,卻眉如利劍,身如玉樹,是姑娘家不可能有的英氣。這樣一個精緻的人兒,自小被當為男兒儲君培養,早養成了帝王該有的威儀,也正是這一股威嚴從未讓人懷疑過她是女兒身。

是啊,一個姑娘家,哪來她這種殺伐果斷的手腕,哪來她這種冷漠無情的心性!

宋銘錚憤怒的睜大着眼,似乎要生吞了她,這種狂躁終於激怒了趙鈺染。

她厲聲吼了回去:「那你想要的是什麼!將我掌控在手心裏,更好滿足你的權欲嗎?!」

她十五歲那年,父皇病重去世,皇兄有異心作亂。她只能手刃反兄,從殘酷的親人算計中都一步步過來。

可她淌過兄弟的血,最終卻是因為女兒身被宋銘錚知曉,處處受了掣肘。

反正現在是要跟宋銘錚撕破臉了,她也沒有什麼好怕的!

她被迫着仰頭,他面容在眼前無比清晰,看到他因為自己的話面容猙獰。她盯着他額間暴起的青筋冷笑,心中是解氣的,一條條數他的罪狀。

「你處事激進又自負,獨裁、霸道,從來沒有將朕放在眼裡。把持司禮監,用來和擁護朕的內閣做抗爭,我的肅皇叔,你何等風光。」

「結果你因為太過自負,總算栽大跟頭了。怎麼,很不服氣?」

「趙鈺染!」

他似暴怒的凶獸,喉嚨里發出危險的警告聲。

她卻是笑了,笑里有着痛快:「司禮監那幾個太監死了,聖旨也下了,你不去就如同逆臣!即便你得了這位置,以後史書也會為你的謀逆畫上一筆!」

宋銘錚確實被她激到了,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子剜在他心頭上。

他們間因政務有着誤會,越積越多,但他真霸道,會容得她現在這樣對自己?!

他掐着她精緻的下巴,驟然冷笑一聲,低下頭去,唇就貼在她耳邊:「謀逆?也許陛下到現在還不太了解我。」

他呼吸灼熱,灑在她裸露的肌膚上,帶着侵略的慾念。趙鈺染臉色一白,打了個激靈。

她氣極又羞惱,抬手就去撓了他脖子。

他沒有防備,當即被她指甲就刮出一道血痕。宋銘錚真是要被她快氣得沒有理智了,抬頭看她,眼神冷極了。

要是真的能,他恨不得就這樣掐死這個冷心冷情的人!

他掐着她下巴的手在顫抖,無意識地一點點滑落在她脖子上。那麼細的脖子,他只要用力,只要用力……感受着她跳動的脈搏,那麼鮮活的一張的臉在他眼前,他驟然鬆開了手,到底沒捨得。

即便她對他再有敵意和誤會,他也捨不得!

宋銘錚是憤怒的,卻聽到了自己極冷靜地聲音:「臣如陛下所願。」

不過是一趟出征,等他回來,等他回來會讓她知道什麼才叫真正掌控在他手心中!

不管是龍椅還是龍榻!

離開前,宋銘錚再深深看她一眼。怒到極致的眼眸腥紅,有被她一直忽略的洶湧情愫,還有她忽略不去的強烈佔有慾望。

緊閉的大門再度被打開,陽光重新湧進大殿。趙鈺染站在台階上,盯着空蕩蕩的大殿在出神,地面上遺留的泥水污跡顯示着曾有人來過。

良久,她面無表情坐回在御案後,今日內閣順利送到手中的摺子卻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了。

在宋銘錚領旨出征一個月後,趙鈺染來到皇城最高處。帝王袞服獵獵飛揚,臨冬的風刮在臉上,還帶起微微刺疼。

她負手遠眺。皇城中樞的九龍御路就在她腳下,龍首衝天龍角猙獰,大地山河亦在她腳下,匍匐着、臣服着。

自她登基就心嚮往之的最高權力終於穩穩操於手中,但在俯望這片遼闊的天地時,她心中竟是十分平靜,什麼感想都沒有。待在這高處站了片刻,內心深處甚至起了一絲她品咂不清的空洞滋味。

沒有了宋銘錚在的皇城和朝堂,平靜得如一灘死水。

她眸光微閃,看破雲的金光將禁宮屋檐照得刺眼,恍惚間見到遠處有黑影快速移動着。

「——報!」

聲嘶力竭的高喊在寂靜皇城中回蕩,亦將趙鈺染驚回了神。

「——報!西北急報!」

黑影一路衝進了宮門,趙鈺染聽到西北二字神色微變,收攏被風吹得鼓起的寬袖,轉身就下了城樓。

隨着來人愈近,他嘴中的報信聲越在她耳邊回蕩。被風一吹,直盪到了她心頭上去,使她莫名不安。

前來報信之人跪到她腳下,呼吸急促間是驚惶:「啟稟陛下,西北急報……肅王被伏擊,戰死!」

這一瞬,趙鈺染覺得這天地間都靜了一下,下刻,她聽到自己淡淡然地聲音:「肅王戰死,召內閣眾位閣老及兵部一眾前來議事。」

她身邊的幾個小太監當即應喏,腳下飛快跑向閣和兵部。她轉身,手慢慢攥緊,發現自己手指冰涼,在微微顫抖。

肅王死了,那個自她登基就攏着大權的攝政皇叔死了。

趙鈺染腦海里是他離京前憤怒又隱忍的目光,是他掐着自己下巴,在耳邊說如陛下所願的冰冷聲線。

那個知道她這天子是女兒身的人……死了,可她本意只是調離他一年半載,重新控制政權……

他不是不敗的戰神嗎,他從來沒有打過敗仗的。

趙鈺染閉了閉眼,在空曠庭院吹拂的風似乎滲進了她心裏,她心頭一片冰涼地邁開腳步,不知道怎麼腳下踉蹌,險些要摔一跟頭。

「陛下!」

身邊的錦衣衛指揮使扶了她一下,才沒讓帝王的威嚴摔得四分五裂。

接下來的議事,趙鈺染覺得自己十分冷靜,又彷彿十分不冷靜。幾道軍令下達,再一回神已是滿目霞光,斜斜照入大殿中,映在金磚上濃得似鮮血一般。

她又想起那日他離開後,大殿上的泥水污跡。

是夜,她睡得極不踏實,夢裡儘是西北的戰況,還有一個滿身是血的身影。

她朝他喊:「宋銘錚。」

他握着紅纓長槍,一直背朝着她。

她又朝他喊:「宋銘錚!」

他仍不回頭,甚至在她呼喚聲中走遠,今日在皇城之上品不清的滋味再度纏在心頭,她似乎嘗到了苦澀。

此時耳邊卻又是廝殺聲震天,那麼近,那麼真實,兵器刺破血肉的聲音彷彿就在她耳邊……就連胸前的疼痛都那麼劇烈。

疼痛……她猛然睜眼,聽到她的錦衛衣指揮使尖聲喊陛下,沙啞而悲痛,在他怒吼逆臣二字的時候聲音又戛然而止。

她聽到什麼滾落在地的聲響,她睜大眼想去看,眼前微弱的光卻被一道人影擋住了,那身形帶着幾分熟悉。

來人的手輕輕覆在她脖子上,在脈搏處停留。下刻,她又感覺到他還在她喉結處摸了摸,很快就聽到慌亂地呢喃:「怎麼會,怎麼可能……」那呢喃當即又拔高了幾度,尖銳得刺人耳膜,他轉身離開高喊:「太醫,快喊太醫,快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