◈ 第1章

第2章

承元十四年。

北涼國,隆冬。

皇宮,長生殿。

夜半子時。

明黃色的龍床之上,蘇媞月未着寸縷,身上只裹着一層絲綢錦被。

她一動不動,不敢走下床,亦不敢睡,只能睜着眼忐忑不安的等着。

等皇帝回寢殿,然後盡心侍奉他。

今日是蘇媞月被禮聘入宮的第一天,是她的新婚夜,也是皇帝數不清是第幾個的新婚夜。

所謂禮聘,和普通選秀大不相同。

凡禮聘者,皆為名門大族之後,世家之女或者官家女,是經朝廷嚴格篩選斟酌後挑出來才貌雙全的女子。禮聘入宮者,一般直接冊封,或為妃嬪,或為女官。

蘇媞月入宮第一天並被封為淑妃。

人人都說,蘇媞月運氣好,說他們蘇家祖上積德,所以才會有如此福報。

都說是福報,可若是真把這份福氣給他們,他們肯定會被嚇得心膽俱裂,抱頭鼠竄吧。

誰人不知當今聖上,荒淫暴虐,濫殺無辜。

雖他早已年過半百,卻仍風流成性,後宮佳麗萬千不夠他殘害,他甚至把魔爪伸向臣妻良婦……

只要他看上的,就沒有他得不到的,反正這天下都是他的。

本以為,入了宮,侍寢後,蘇媞月的人生便只有兩種可能,得寵亦或是失寵。

雖然這兩種可能都不是蘇媞月想要的,但事已至此,她一個弱女子又能怎麼樣呢?

可萬萬沒想到的事,這夜,蘇媞月並沒有等來皇帝,等到的卻是另一人。

隨着「吱呀」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,長生殿的房門被輕輕推開。

蘇媞月心臟被嚇得砰砰直跳,絲綢錦被底下的身子微微發抖,她側過頭,透過金漆龍紋屏風,只見那人慢慢走近。

她緊抿紅唇,屏住呼吸,眼睛都不敢眨一下,直直盯着那個身影。

可還沒等那人走到,蘇媞月就被嚇哭了,大顆大顆晶瑩剔透的淚水,簌簌從眼眶中落下來,弄花了臉上精緻絕美的妝容。

錦被底下那雙蔥白如玉的手指,攥緊了被子一角。

她知道自己不能哭,可她就是忍不住,她害怕皇帝,害怕這裡,害怕這裡的一切……

「娘娘,奴才送您回錦繡宮。」

人未到,聲先至。

進來的人,居然不是皇帝?

蘇媞月蹙着眉,這才看清了進來的人。

那人身量極高,面容清雋冷峻,青絲半綰,一襲青衣,玉帶束腰,外面裹着玄色大氅,渾身上下盡顯涼薄矜貴之氣。

「你是……?」

蘇媞月裹緊了身上的錦被,小心翼翼的問道。

「回娘娘,奴才是司禮監,蕭鶴野。」他說這句話時,微微頷首,再抬頭時那雙幽深鷹隼一般的眼眸正對上蘇媞月盈着淚光的眼睛。

司禮監,蕭鶴野。

聽到這個名字的蘇媞月微微怔了怔,心底的恐懼和不安又加重了幾分。

他就是權傾朝野,手握生殺,人人喊打的奸臣蕭鶴野;他就是皇帝最信任的宦官,司禮監掌印太監,東廠督主,蕭鶴野……

蘇媞月張了張嘴,想問為什麼來的人是他而不是皇帝,但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。

蕭鶴野好像看出了她的疑問,唇角勾了勾,朝她笑了笑。

他抬手從身旁的木架上取了件月瑩寢衣放在床榻邊沿上,語氣慵懶散漫:「娘娘,皇上醉酒現已在景仁宮歇下,奴才送您回錦繡宮。」

蘇媞月愣了愣,然後從床上坐起身,小聲的說了句:「那便有勞了,蕭掌印。」

此時此刻,應該沒人比她更想離開這裡了。

這一刻,無論別人眼裡的蕭鶴野是多麼卑鄙無恥,邪惡不堪,但在蘇媞月眼裡……他是來帶自己離開長生殿,離開這片地獄的人。

蘇媞月看了眼站在床邊一動不動盯着自己的蕭鶴野,又默默看了一眼安靜躺在床沿上的寢衣。

她咬了咬唇,快速伸出纖細白皙的手臂把寢衣拿進被子里,隔着被子,手腳麻利的將寢衣穿好,然後下了床。

彼時,正值隆冬,蘇媞月來長生殿的時候,是洗乾淨被人用被子裹起抬進來的,現在她身上只穿件薄薄的寢衣,難不成讓她裹着被子走出去?

冷是一回事,這寢衣單薄,隔着衣服別人一眼便能看見寢衣底下少女誘人的胴體,再怎麼說蘇媞月也是皇帝的妃嬪,這樣出去……

蕭鶴野抬眼上下打量了蘇媞月一番,這才慢悠悠的開始解身上的玄色大氅,解開後,又輕輕披在蘇媞月身上,低着頭認認真真幫她系好。

這期間,蘇媞月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,不說話不敢動。

蕭鶴野渾身散發的威懾力太過強大,靠近一點,蘇媞月周身便感覺更冷了幾分。

蘇媞月從未見過有這般涼薄清冷之人。

蕭鶴野欠身,將小臂遞過來:「娘娘,請。」

蘇媞月點點頭,沒有拒絕,伸出手指輕輕抓着他的手臂,兩人一同走出了長生殿。

出了長生殿,還要沿着走廊走一小截路才到宮殿門口。

蕭鶴野側首,斜睨着她,慢條斯理的問:「娘娘失望嗎?」

「啊?」蘇媞月抬眸,兩人視線相撞,他一直緊緊盯着蘇媞月的臉,似乎想要從她惶恐不安的表情中讀到些什麼。

「奴才的意思是,皇上今日沒能來長生殿,娘娘失望嗎?」

蘇媞月淺淺搖了搖頭,沒有張口。

這種話,不好回答,不對……是她不敢回答。

她一點也不失望,她很歡喜,不用侍寢,不用被荒淫的狗皇帝糟蹋。

可是這些話,她能說嗎?她敢當著蕭鶴野的面說出來嗎?

答案是否定的。

蕭鶴野見她粉唇緊抿,臉色蒼白,尤其是那雙剛剛被嚇哭過的眼眸如秋水盈盈,緩緩流淌於心間。

蕭鶴野突然來興緻,想逗逗她,於是拖着嗓子故意陰陽怪氣的說道:「也對,淑妃娘娘還年輕,以後多的是機會可以好好侍奉皇上。」

他還說:「日後娘娘得了榮寵,還望娘娘在皇上面前替奴才美言幾句。」

說到這裡,蕭鶴野只覺得手臂上那隻纖細的手指緊了緊,應該是被嚇壞了。

嘖,這蘇家嫡小姐嬌生慣養,柔柔弱弱的,真是不禁逗呢。

蕭鶴野扯了扯嘴角,眼底藏起了莫名笑意。

蘇媞月手足無措,這種渾話她聽了只覺害怕和噁心,一想到老皇帝大腹便便,滿臉淫笑的模樣,蘇媞月就反胃。

但她不敢表現出來,遂只能無奈又軟軟的回了句:「多謝蕭掌印吉言。」

蕭鶴野低下頭,暗暗笑了笑,便沒有再開口逗她。

長生殿的走廊並不算長,走廊盡頭就是宮門,可這一段路蘇媞月卻走得很艱難。

她一心只想離開這裡,也想離蕭鶴野遠一些。

因為,對她來說,這宮裡最可怕的兩個人就是皇帝和蕭鶴野。

快要走到門口時,蘇媞月遠遠看見停在門口的軟轎,這才默默鬆了一口氣。

她瞥了一眼蕭鶴野,道了一聲「謝謝蕭掌印」之後,逃跑似的上了軟轎,匆匆離開了。

蕭鶴野站在原地,直到轎子走遠,消失,他才意猶未盡的轉過身,往夜闌閣方向走去。

他的腦海里,被蘇媞月驚恐慌張卻又故作鎮定的表情佔據着。

他的耳邊,也在反反覆復回蕩着蘇媞月軟綿綿的聲音。

可她明明沒有說幾句話,她只說了:有勞了;多謝蕭掌印;還有謝謝蕭掌印……

嘖。官家小姐,金枝玉葉,果然有點意思。

沒走幾步,發現天空中紛紛揚揚的,開始落雪了。

蕭鶴野伸出手掌,很快就有幾片純白晶瑩的雪花落入他掌心之中,他緩緩合上了掌,臉上露出了狡黠陰鷙的笑容。

這場雪,竟讓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場雪。

回了錦繡宮的蘇媞月突然就病了,太醫去瞧了好幾次也瞧不出原因,只說是因為她身體柔弱染上風寒,遲遲未愈。

*

一個月後。

皇宮,南苑。

寒風凜凜,飛雪漫天。

蕭鶴野和李尋一前一後,從聽雨樓走了出來。

「督主,今日皇上在光明殿大擺宴席,還特意從宮外請了永安城最有名的戲班子,只為博美人一笑……這姬貴妃從入宮到現在,深得帝心,盛寵不衰,果然沒讓督主失望。」太監李尋彎着身子,跟在他身邊小心翼翼的說道。

蕭鶴野冷瞥了他一眼,薄z唇緊抿成線,沒有開口。

李尋最了解他,他生性冷清,素來不喜熱鬧。見他面色陰沉,李尋怕說錯話惹得他不高興,於是訕訕地閉了嘴。

沿着鋪滿雪的寂靜小路,走了沒幾步,忽而一陣不大不小的聲音從遠處傳入耳邊。

「轟!咣當——」

一個巨大的聲響傳入兩人耳朵里。

「……」

「嘩啦啦——」

緊接着,嘈雜刺耳的撞擊聲和打鬥聲斷斷續續,好像有人在鬧事。

南苑位置偏僻,如今入了冬,夜裡寂靜無聲,所以一點細微的聲音都會顯得很突兀,更何況這動靜不算小。

「督主,好像是對面香堂。」李尋豎起耳朵聽了聽,指了指對面那間亮着光的香堂。

「哦?去看看……」

蕭鶴野蹙了蹙眉,臉上神情分不清喜怒。

現如今居然有人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鬧事?

待兩人走近香堂的時候,裏面沒了半點聲響,打鬥聲已然停止了。

李尋率先走上前,着手正要開門,沒曾想那扇門『唰』一下從裏面被人打開,接着他就被裏面兩個慌不擇路的女子撞倒在地。

「哎喲,哪個不長眼的東西……?」

李尋捂着自己的屁股尖聲尖氣的喊出了聲。正欲開口大罵,可下一刻,當他看清了衝撞自己的『罪魁禍首』,立馬變了臉色。

他連忙從地上爬起來,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:

「見過淑妃娘娘,奴才失禮,奴才失禮。」

蘇媞月身體一怔,也是滿臉驚慌失措。

懵了片刻後,蘇媞月迅速將染了血的手指藏進鵝黃色的斗篷里,緩緩後退了半步,心虛道:

「原來是李公公?免……免禮……」

她抬眼往李尋身後瞧了瞧,看到黑暗中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,瞬間瞪大了雙眼,猶如看見了深淵中的惡魔,她雙腿軟了軟,險些沒站穩。

都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,她倒是好……這虧心事剛做完,迎面就碰上這麼一個惡鬼?

蘇媞月故作鎮定的扯了扯嘴角,聲音卻微微顫抖起來:「蕭掌印也在……」

「嗯。」這個字像是從他鼻腔里哼出來的,冷冷的,沒有任何溫度。

蕭鶴野抬眸,那雙鷹隼一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人。

映入眼帘的是一張溫婉如玉的臉,雙眸明亮如繁星點點,櫻唇皓齒,眉眼清秀,美得不可方物。

見她臉色蒼白,神情慌亂,加上剛才他們聽到的動靜,蕭鶴野皺了皺眉給李尋使了個眼色,讓他進香堂查探。

蘇媞月扭頭見李尋進了香堂,恍惚中只覺心臟狂跳,她垂眸緊緊咬着下嘴唇不敢吭聲。身邊的宮女琉宛緊緊攙着她的胳膊,同樣被蕭鶴野這凜然凌厲的威懾力嚇得臉色蒼白,雙腿不受控制在空氣中打着顫。

李尋剛進門就嗅到了空氣中一陣濃濃的血腥味,察覺到不對勁,加快步伐往裡走去。

果然,沒走幾步就看到了一個倒在血泊中的男子,見他臉朝地面,一動不動。不用想,這種姿勢多半是涼了。

李尋轉過頭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蘇媞月和琉宛,轉過身伸手把另一扇門也打開了。

這樣一來,就算站在外面也能將香堂內的場景一目了然。

蕭鶴野偏着頭視線略過兩人的頭頂,眯了眯眼睛往裏面隨意瞥了一眼,覺得這事甚是有趣,居然有人敢在南苑殺人?

更有趣的是,這事居然和面前這位弱不禁風的淑妃娘娘有關……再看她那張被嚇得慘白慘白的小臉,蕭鶴野心情突然沒那麼糟了。

蕭鶴野站在原地,望了眼蘇媞月斗篷上不小心濺上殷紅的血跡,暗暗冷笑了一聲,說:「娘娘,您這是……偷人還是殺人啊?」

說這句話的蕭鶴野,臉上帶笑,話語間卻帶着幾分寒氣,讓蘇媞月不禁打了個寒顫。

「蕭掌印,這、這是意外。」

「哦?意外?」蕭鶴野笑了笑,跟着她重複了那兩個字。

「娘娘確定這是意外?」

這才剛剛過去了一個月,蕭鶴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眼前這位還是那晚柔柔弱弱,嬌氣溫軟的淑妃娘娘嗎?

他雙手環抱在胸前,幽深的眸子死死盯着那張嬌小秀氣的臉,眼底儘是玩味戲謔的意思。

蘇媞月點了點頭,又再次肯定的點了點頭。漆黑的眼裡泛着點點光亮,蕭鶴野看得出,她眼裡的懼怕和恐慌。

看來他今夜不去光明殿看戲是對的,自己門口的這出好戲……難道不比那些戲班子演得更有趣嗎?

「人是奴婢殺的,奴婢認罪,與娘娘無關。要殺要剮奴婢都認了,求蕭掌印放過我們娘娘……」

琉宛眼看事情敗露,遇上的還是這位殺伐果斷的蕭掌印,她知道此事肯定後患無窮。遂兩腿一軟,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認罪。

她不想讓主子牽涉其中,所以狠下心,試圖把所有的罪責往自己身上攬。

反正她只是個宮女,用她的命保自己主子一命,怎麼算都是值得的。

「倒是個忠心耿耿的奴才……」蕭鶴野淡淡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。

「琉宛,你又何必幫我頂罪?」蘇媞月深吸一口氣,眉頭緊鎖,她抬頭直視他的眼睛道:「蕭掌印,此事與她無關。」

蕭鶴野聽着倒是不以為然,他緩緩走到她身側俯下身子,湊到她耳邊,拖着慢悠悠的語調吐出一句:「事情沒查清楚原委之前,你倆誰都脫不了罪。娘娘,別怪奴才鐵面無私,人命關天啊……」

他把『人命關天』這四個字咬得很重,看得出來,蕭鶴野是想要在這上面好好做一做文章了。

蘇媞月渾身一怔,心徹徹底底涼透了,她低着頭試圖將斗篷底下的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擦乾淨,可無論怎麼擦也擦不幹凈,因為……那血實在是太多了。她吸了吸鼻子,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
她知道,蕭鶴野沒有說錯。人命關天,更何況那人是……

蘇媞月緊抿着唇,眼裡憋着委屈和無奈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