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年前。
歐陽景玉站在四川師範大學的新生接待處，好奇地四處張望。人太多，擁擁擠擠的。有和她一般大小的學生，有奔忙着的學生家長，有穿插其中的師兄師姐。大包小包的行李擺放得到處都是，大聲小聲的說話聲遠遠近近。歐陽景玉感覺自己在一片人的海洋，聲音的海洋，行李的海洋中。她有些興奮，也有些緊張。興奮的是終於踏進了大學校門，成為從福利院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。緊張的是這陌生的環境，陌生的人。
她緊緊提着一個好心的記者送給她的皮箱，皮箱是粉色的，很漂亮，她捨不得把它放在地上。旁邊兩個女生不停地打量着她，路過的人都要有意無意地看她一眼。她滿臉通紅，低着頭，不再四處張望。
她穿着一身高中校服，雖然很舊，但很乾凈。也有好心人送她好看的新衣，但院長媽媽從小就教育她，不能依靠別人的同情生存，要靠自己。好心人送的東西和錢她都留在福利院了。這套校服是她用假期打工攢下來的錢買的，還有一套在箱子里，在有錢買新衣服之前，這兩套衣服還可以穿。她想憑自己的能力讀完大學，不給福利院添負擔。
剛才一個高年級的男生把她帶到這個地方，讓她稍微等一下，可等了很久，身邊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，看着她偷偷議論的兩個女生也走了。又來了一批和她站在一起，然後這一批也被帶走了。她似乎被遺忘了。
箱子在手裡越來越沉，她的臉上冒出細細的汗珠。
「同學，你是哪個系的新生？」一個說著正宗普通話，帶着磁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。她抬起低着頭。一個像老師模樣的男人正關切地看着她。
他很高，歐陽景玉要抬着頭才能看清他的臉。一束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，他的臉寬寬的，臉頰兩旁的鬍鬚颳得乾乾淨淨，泛着青色，頭髮黑得發亮，一根根直立着，像一片茂密的樹林，他的眼睛不大不小，目光深邃，像海洋。鼻樑很高，在整個臉部顯得格外突出，他的嘴角微微露出笑容。
歐陽景玉在他的注視下，心慌意亂，臉更紅，汗出得更多，手足更加無措。該說普通話還是四川話？這個男人說的普通話太好聽，她沒有勇氣在他面前說，說四川話吧，會不會顯得不太正式？
歐陽景玉「我，我……」了半天，也沒說出後面的話。
「別急，慢慢說，或者讓我猜猜？」他似乎有很好的興緻。
他的聲音太好聽了，他的目光太耀眼了，歐陽景玉的思維休克了。她順從地點點頭。
「外語系的？」
歐陽景玉搖搖頭。
「中文系的？」
歐陽景玉還是搖搖頭。
「難道是理科系的？」男人對自己的猜測表示懷疑，歐陽景玉的表情也證實了他的懷疑是對的。
「如果我再猜不出就輪到你告訴我，好不好？」除了點頭，歐陽景玉還能做什麼？
「歷史系的？」
歐陽景玉似乎送了口氣，趕緊點頭。
男人接過歐陽景玉手裡的皮箱。歐陽景玉就跟在他的身後。
他的身材好挺拔，像北方的白楊樹。歐陽景玉記得海子有首寫白楊樹的詩歌，形容白楊樹「平靜而美麗」，這個男人給她的就是這個感覺。
她幾乎不記得那天他穿的是什麼？只記得那張生動的臉，那泛青的臉頰，性感而神秘。
到了歷史系新生接待處，同學們都叫他「齊老師」。她才知道，這個男人將成為她的老師。
那天，齊老師引着她辦理新生入學的各種繁瑣的手續，像父親一樣。又親自送她去到女生宿舍，幫她把床鋪好，歐陽景玉就像個沒頭腦的人，只知道跟着他，跟着他……
這一夜，歐陽景玉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。她為自己在老師面前的表現感到慚愧，怎麼會手足無措？怎麼會說不出話？怎麼會臉紅心跳？閉了眼，滿腦子浮現的都是老師的英容笑貌，滿耳朵響起的都是老師標準的普通話，句句都說進她的心裏。可她不想把它們趕走，她願意它們攪着她，即使一輩子不睡覺，都願意！
大學生活就這樣開始了。
和其他同學相比，歐陽景玉的大學生活顯得很忙碌，除了學習，她還必須掙錢。她找到兩份工作，一份是在學生食堂收拾碗筷，打掃衛生。一份是打掃從教學樓到食堂這一段路的衛生。雖然辛苦，但掙到的錢足夠維持她的基本生活。
齊雲楓給她們上的是先秦歷史，只要有齊老師的課，歐陽景玉頭天晚上就會失眠，第二天保准一早就去教室佔座位，並且換上一套乾淨的中學校服。大家都愛聽齊老師的課，寢室里其他三個愛翹課的人，這天也會破例讓歐陽景玉為她們佔位。
雖然晚上失眠，但絲毫不影響歐陽景玉認真聽課，她的耳朵記住齊老師說的每一句話，筆記本上記着齊老師說的每一句話，眼睛裏看到的是齊老師一舉一動，一顰一笑。晚上自習時，她會把筆記重新整理一次，前面寫上日期，天氣，齊老師的穿着，內容里還會標註出齊老師的手勢，語調，什麼時候笑了，什麼時候皺眉頭了。星期六一大早掃地的時候，她會輕聲學着齊老師的話語，向朗誦詩歌一樣，反覆回味。這是幸福的感覺，這是幸福的味道，歐陽景玉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她就這樣偷偷地幸福着，遠遠地看着他幸福着，每晚在夢裡幸福着，失眠的時候也幸福着。她的所思所想所念，都被齊老師佔據着，被齊老師毫無知覺地佔據着。她喜歡這種幸福的佔領。
國慶過了，中秋節過了，馬上快到聖誕節了。歐陽景玉還是穿着校服，本來很想給自己買一套漂亮衣服，那個少女不愛美呢。但她想着福利院里還有幾個和她一樣的小孩，想着院長媽媽總是為錢發愁，她就把餘下的錢全部交給院長媽媽。
歐陽景玉是院長媽媽一手帶大的，就像她的親身女兒一樣。
院長媽媽拿着歐陽景玉放在她手裡的500塊錢，撫摸着歐陽景玉的頭，像小時候一樣，院長媽媽的懷抱還是那麼溫暖而安全。
「玉兒，這錢你拿去給自己買件新衣服，都上大學了，還穿着中學的校服不合適。」
「等衣服穿破了再換，你看，現在穿着大小正合適。」歐陽景玉站起來讓院長媽媽看她合身的校服。
「新的時候穿着像袍子，現在舊了卻合適了。」院長媽媽抹着眼淚笑了。
歐陽景玉一有空就到福利院幫忙，有時候給小孩子上課，有時候給老人們洗衣服，這裡依然是她的家，這裡的人依然是她的親人，院長依然是她的媽媽。
